首页 安娜·卡列尼娜 下章

 当列文兴致地驰近家门的时候他听到大门外有铃响。

 “哦一定是从车站来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车正是这时候到达的…会是谁呢?万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说了:‘我也许到温泉去或者也许到你那里来。’”最初一瞬间他感到惊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来会扰他春天的快乐心境。但是他由于怀着这样的心情而羞愧于是立刻他无异敞开了心灵的怀抱怀着柔和的喜悦和期待现在他从心底希望这是他哥哥。他策马向前从洋槐树后面飞驰出来他看见了一辆从车站驶来的租用的三匹马拉的雪橇和坐在里面的一位穿皮大衣的绅士。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愿是个谈得来的有趣的人就好啦!”他想。

 “噢”列文快活地叫起来把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来了一位贵客!噢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他叫认出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可以探听确实她结了婚没有或者她将在什么时候结婚”他想。

 在这美好的春日里他感觉得想到她也一点不伤心。

 “哦你想不到我来吧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下了雪橇他的鼻梁上、面颊上、眉毛上都溅上泥但是却健康和快活得红光面。“第一我是来看你”他说拥抱他和他亲吻“第二是来打猎第三是来买叶尔古绍沃的树林。”

 “好极了!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呀!你怎么坐雪橇来呢?”

 “坐马车恐怕还要糟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和他相识的马车夫回答。

 “哦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呀”列文说浮上纯真的孩子般的欢喜的微笑。

 列文领他的朋友到一间客房里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行李也搬进了那房间——一只手提皮包一支套上套的猎一只盛着雪茄烟的小口袋。趁他一个人在那里洗脸换衣的时候列文走到账房去吩咐关于耕地和苜蓿的事。一向非常顾到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在前厅遇到他向他请示如何设宴招待。

 “随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点。”他说了就走到管家那里去了。

 当他返回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洗了脸梳好头喜笑颜开的正从他房里走出来他们就一道上楼去。

 “哦我终于到你这里来了真是高兴得很!现在我才明白你在这里埋头干的那种神秘事业是什么。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呢。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么好啊!这么明朗这么愉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忘记了并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这样天清气朗。“你的母简直可爱极了!系着围裙的美丽的使女也许会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严肃的修道院式的生活这样子最好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了许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别感到兴味的是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算在夏天到乡间来看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句也没有提到基蒂和谢尔巴茨基家;他只转达了他子的问候。列文感谢他的体贴周到十分高兴他的来访。在他独居的时间内他总是有许多不能对他周围的人表达的思想感情累积在心里现在他把春天那种富有诗意的欢喜、他农事上的失败和计划、他对他读过的书的意见和批评、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虽然他自己没有觉察到实际上是以批评一切有关农业的旧著作为基础的——一一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倾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原是很有风趣什么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领悟在这次访问中格外妙趣横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觉察出好似有一种特别和蔼可亲和新的又尊敬又体贴他的态度那使得他非常高兴。

 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和厨师尽力想把晚餐得分外丰盛结果两位饿慌了的朋友不等正菜上桌就大吃起来吃了不少黄油面包、咸鹅和腌菌列文末了还吩咐盛汤来不要等馅饼厨师原来特别想以馅过来使客人惊叹的。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惯了完全不同的饭菜他依然觉得一切都很鲜美;草浸酒、面包、黄油特别是咸鹅、菌、荨麻汤、白酱油子、克里米亚葡萄酒——一切都精美可口。

 “妙极了妙极了!”他说在吃过烧之后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我到你这里来感觉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闹颠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静的海岸一样。那么你认为工人本身就是一个应当研究的因素农事方法的选择都是由这个因素来决定的吗?自然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但是我想理论和它的应用对于工人也会有影响的。”

 “是的可是等一等;我并不是在谈政治经济学就是在谈农业科学。它应当像自然科学一样来观察现存的现象对于工人应当从经济学的、人种学的观点来观察…”

 正在这个时候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端着果酱走进来。

 “啊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吻了吻自己的肥胖的指尖“多么鲜美的咸鹅多么鲜美的草浸酒啊!…是出的时候了吧你看怎样科斯佳?”

 他补充说。

 列文望着窗外正从树林光秃秃的梢头后面落下去的太阳。

 “是的是时候了哩”他说。“库兹马套马车吧”于是他跑下楼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亲手取下他那猎漆匣的帆布套开开匣子动手把那贵重的新式猎装配起来。库兹马已经猜测到会得到一大笔酒钱寸步也不离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替他穿上了长统袜和靴子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乐于把这些事交给他办。

 “科斯佳请吩咐一声要是商人里亚比宁来了…我约了他今天来的就领他进来叫他等我…”

 “哦你原来打算把树林卖给里亚比宁吗?”

 “是的。你认得他吗?”

 “我当然认得。我和他有过易是‘一言为定’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一言为定”是商人最爱说的话。

 “是的他说话的那副神气好笑极了。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补充说轻轻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边跳来跳去低吠着一会儿舐舐他的手一会儿又舐舐他的靴子和他的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马车已停在门口了。

 “虽然不远但我叫他们套了马车;不过你要愿意我们就走着去!”

 “不我们还是乘车去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跨进了马车。他坐下来把虎皮毯盖在膝上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你怎么不抽烟?雪茄是这么一种东西并不完全是享乐而是享乐的顶峰和标志。哦这才算得是生活啊!多么好呀!

 我真想过这样的生活呢!”

 “可是谁阻挠你呢?”列文微笑着说。

 “不你才是个幸运儿哩!你随心所。你喜欢马——就有马;狗——就有狗;打猎——就打猎;耕作——就耕作。”

 “也许是因为我喜爱我所有的东西却不为我所没有的东西苦恼的缘故”列文说想起了基蒂。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理会了他的意思望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奥布隆斯基凭着素常的机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谢尔巴茨基家因此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他们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但是现在列文很想探听一下那桩使他那么痛苦的事情而又没有勇气开口。

 “哦你的事情怎样?”列文说觉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应当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活地闪耀着。

 “我知道你不承认一个人有了一份口粮的时候还会爱好新的面包卷——照你看来这是一种罪恶;但是我认为没有爱情就无法生活”他说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问话。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生如此。实在说那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却能给予自己那么大的乐趣…”

 “呀!那么又有什么新鲜事情吗?”列文问。

 “是的老弟有呀!你知道奥西安型1的女人…就像在梦里见过的那样的女人…哦在现实中也有这种女人…这种女人是可怕的。你知道女人这个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她她始终还是一个崭新的题目。”——

 1奥西安是三世纪传说中克尔特人的英雄和弹唱诗人马克芬森(1736—1796)于一七六五年表的浪漫主义的《奥西安之歌》中的女主人公。奥西安歌颂坚贞不屈和自我牺牲的女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

 “不。有位数学家说过快乐是在寻求真理而不在现真理。”

 列文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管他怎样费尽心力他还是一点也体会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绪和他研究那种女人的乐趣何在。

 十五

 打猎的地点并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中小溪旁边。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列文就下了马车把奥布隆斯基领到一块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长青苔的、的、空旷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对角一棵双杈的白桦树那里把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他下大衣再把带束紧活动了一下手臂试试胳臂是否灵活。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蹲下竖起耳朵。太阳正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在落的余晖里点缀在白杨树林里的白桦树披挂着一枝枝缀实丰、即将怒放的芽的低垂细枝轮廓分明地映现出来。

 从还积着残雪的密林里传出来蜿蜒细的低微的潺潺声。小鸟啭鸣着而且不时地在树间飞来飞去。

 在万籁俱寂中可以听到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长而触动了去年落叶的沙沙声。

 “想想看吧!人简直可以听见而且看见草在生长哩!”列文自言自语看到了一片的、石板的白杨树叶在草的叶片旁边闪动。他站着倾听时而俯视着的、布青苔的地面时而凝视着竖耳静听的拉斯卡时而眺望着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无际的光秃的树梢时而仰望着布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来的天空。一只鹰悠然地搏动着双翼在远处的树林上面高高飞过;还有一只也用同样的动作向同一个方向飞去接着就消失了。小鸟越来越大声而忙碌地在丛林里啁啾啭鸣着。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号叫拉斯卡惊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几步就把头歪在一边开始凝神静听着。溪那边可以听见杜鹃在叫。它出了两声它素常的啼声接着就厉地、急地叫了一阵。

 “想想看!已经有杜鹃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从灌木后面走出来。

 “是的我听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自己听来都不愉快的声音打破树林中的寂静。“快来了呢!”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隐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见火柴的闪光接着是纸烟的红焰和青烟。

 咔!咔!——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扳上机的声音。

 “那是什么叫?”奥布隆斯基问使列文注意听那好像一匹小马在嬉戏中尖声嘶叫那样拖长的叫声。

 “啊你不知道吗?是公兔叫哩。但是不要再讲话了!听飞来了!”列文几乎尖叫起来扳上了机。

 他们听到远处尖锐的鸟鸣正好在猎人非常熟悉的时间两秒钟以后——第二声第三声紧接着第三声可以听到嗄的叫声。

 列文环顾左右他看见在那里正在他对面衬托着暗蓝色的天空在纵横错的白杨树的柔枝芽上面有一只飞鸟。它一直向他飞来;越来越近的像撕裂绷紧的布片一样的嗄声在他耳边响着;可以看见鸟的长喙和脖颈正在列文瞄准的那一瞬间从奥布隆斯基站着的灌木后面有红光一闪;鸟好像箭一般落下随后又飞上去。又出红色闪光和一声于是拍击着翅膀好像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样鸟停留了一刹那就泼剌一声落在泥地上。

 “难道我没有中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他给烟遮住了看不见前面。

 “在这里呢!”列文说指着拉斯卡它正竖起一只耳朵摇着它那翘得老高的茸茸的尾巴尖慢地走回来好像故意要延长这种快乐一样而且俨若在笑的样子把死鸟衔给她的主人。“哦你中了我真高兴哩”列文说同时因为自己没有把鹬中不免怀着妒羡的心情。

 “右筒出的那一打坏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装上弹。“嘘…又飞来了!”

 真的尖锐的鸟叫声接二连三地又听到了。两只鹬嬉戏着互相追逐只是鸣啸着并没有啼叫一直向猎人们头上飞来。四声鸣响着鹬像燕子一样迅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就无影无踪了。

 ··························打猎的成绩甚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打下了两只鸟列文也打下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有找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灿烂的银色金星出柔和的光辉透过白桦树枝隙在西边天空低处闪耀着而高悬在东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猎户星已经闪烁着红色光芒。列文看见了头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见了。鹬已不再飞了;但是列文决定再等一会直等到他看见的白桦树枝下面那颗金星升到树枝头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显出来。金星已经升到了树枝上面大熊座的星座和斗柄在暗蓝色的天空中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却还在等待。

 “该回家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现在树林里寂静无声没有一只鸟在动。

 “我们再待一会吧”列文回答。

 “随你的便。”

 他们现在站着相隔有十五步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来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结了婚没有或者要在什么时候结婚?”

 列文感觉得自己是这样沉着坚定他以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绪波动。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回答。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现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医生叫她到国外易地疗养去了。大家简直怕她活不长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声。“病得很重?她怎么啦?她怎么?…”

 当他们这么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仰望着天空又责备般地回头望了望他们。

 “他们倒拣了个好时间谈话哩”它在想。“飞来了呀…

 的确飞来了呀。他们会错过时机呢”拉斯卡想。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鸟叫声那声音简直震耳聋于是两人连忙抓起两道火光一闪两声在同一瞬间出。高高飞翔着的水鹬猝然合拢翅膀落在丛林里弯了柔弱的枝。

 “妙极了!两人一齐!”列文喊叫了一声他跟拉斯卡一道跑到丛林里去搜索水鹬。“啊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他回忆着。“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难过得很!”他想。

 “它找着了!它多伶俐!”他说把温暖的鸟从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装进差不多装了的猎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叫了一声。

 十六

 在归途中列文详细询问了基蒂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计划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是他听到的消息实在使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还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现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说到基蒂的病因而且提起弗龙斯基的名字的时候列文就打断了他。

 “我没有任何权利来预闻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实说我也并不感兴趣。”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隐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脸色上觉察出他非常熟悉的那种迅的变化脸色刚才那样开朗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阴沉了。

 “你和里亚比宁的树林买卖完全讲妥了吗?”列文问。

 “是的已经讲妥了。价钱真了不起哩三万八千。八千现款其余的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奔走够了。谁也不肯出更大的价钱。”

 “这样你简直等于把你的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忧郁地说。

 “你怎么说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温厚的微笑说知道这时在列文眼中看来什么都是不称心的。

 “因为那座树林每俄亩至少要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

 “啊你们这些土财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戏谑地说。

 “你们那种蔑视我们这些可怜的城里人的轻蔑口吻!…但是做起生意来的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高明。我敢对你说我通盘计算过的”他说“这树林实在卖到了很高的价钱——老实说我还怕那家伙变卦哩。你知道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希望用这种区别来使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亩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以上他平均每亩地给了我二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微笑着。“我知道这种态度”他想“不但他如此所有城里人都一样他们十年中间到乡间来过两三次之后学来两三句方言土语就信口说起来而且自以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亩·地·达·多·少·多·少·俄·丈’。他说这些话其实自己一窍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办公室里书写公文”他说“如果必要的话我还要向你请教哩。不过你未免过分自信了竟然认为你懂得树林的一切门径。这是很困难的呀。你数过树了吗?”

 “树怎么数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着说还在想为他的朋友解闷。“‘数海滨的沙星星的光芒那得有天大的本领…’”1——

 1奥布隆斯基引用的是杰尔查文的颂歌《上帝》开头的两句。

 “啊里亚比宁就有这种天大的本领。没有一个商人买树林不数树的除非是人家白送给他们像你现在这样。我知道你的树林。我每年都到那里去打猎你的树林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却只给你二百卢布并且还是分期付款。所以实际上你奉送给他三万卢布。”

 “哦不要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诉苦似地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呢?”

 “因为他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买了他们。我和他们全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你要知道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投机家。赚百分之十到十五赢利的生意他们是看不上眼的。他们要等待机会用二十个戈比买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不好哩。”

 “一点都不”列文忧郁地说正在这时他们到家了。

 在台阶跟前停着一辆紧紧地包着铁祭和柔皮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宽皮带紧紧系着的肥壮的马。马车里坐着替里亚比宁当车夫的那位面色通红、束紫带的管账。里亚比宁本人已走进了屋子在前厅里接这两位朋友。里亚比宁是一个高个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长着胡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鼓出来的无神的眼睛。他穿着一件背部里钉着一排钮扣的蓝色长礼服和一双踝上起皱、腿肚上很平板的长靴外面罩上一双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脸然后整了整本来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带着微笑接他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手来好像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您已经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把手伸给他。

 “好极了。”

 “我不敢违背阁下的命令虽然路实在太坏了。我简直是一路徒步走来的但我还是准时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请安!”他对列文说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皱起眉头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手把鹬拿了出来。“诸位打猎消遣来吗?这是一种什么鸟呵请问?”里亚比宁补充说轻蔑地朝鹬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好像他对于这玩意是否合算抱着很大怀疑似的。

 “你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用法语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阴郁地皱着眉头。“到书房里去吧;你们可以在那里谈。”

 “好的随便哪里都行”里亚比宁神气十足地说好像要使大家感觉到在这种场合别人可能感到难以应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的。

 走进书房里亚比宁依照习惯四处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圣像一般但是当他找着了的时候他并没有画十字。他打量着书柜和书架然后怀着像他对待鹬那样的怀疑姿态轻蔑地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好像决不认为这是很合算的一样。

 “哦您把钱带来了吗?”奥布隆斯基问。“请坐。”

 “啊不用担心钱。我特地来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请坐吧。”

 “好的”里亚比宁说坐了下来以一种最不舒服的姿势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得稍为让点价公爵。这样子未免太叫人为难了。钱通通预备好了一文钱也不少。至于钱决不会拖欠的。”

 列文这时刚把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到门外去但是听到商人的话他就停下脚步。

 “实际上您没有花什么代价白得了这片树林”他说。“他来我这里太迟了要不然我一定替他标出价钱来。”

 里亚比宁立起身来默默无言地浮上一丝微笑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很吝啬的”他带着微笑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简直买不成他的任何东西。我买过他的小麦出了很大价钱哩。”

 “我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白送给您?我不是在地上拾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啊唷!现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办理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现在要偷是办不到的啊。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商量。这树林价钱太高实在不上算。我要求稍稍让点价哪怕是一点点。”

 “但是这笔生意你们已经讲定了没有?如果讲定了那就用不着再讨价还价;可是如果没有的话”列文说“我买这座树林。”

 微笑立刻从里亚比宁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鹰一般的、贪婪残酷的表情。他用敏捷的、骨瘦如柴的手指解开常礼服出衣襟没有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青铜钮扣和表链连忙掏出一个装得鼓鼓的破旧皮夹来。

 “请收下这个树林是我的了”他说迅地画着十字伸出手来。“收下这笔钱树林是我的了。里亚比宁做生意就是这样他不喜欢锱铢计较”他补充说皱着眉挥着皮夹。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样急的”列文说。

 “唉呀!”奥布隆斯基惊愕地说。“你知道我答应了呀。”

 列文走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里亚比宁望着门口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完全是年轻气盛——简直是孩子脾气哩。哦我买这个凭良心说请您相信吧完全是为了名誉的缘故就是要人家说买了奥布隆斯基家的树林的不是别人而是里亚比宁。至于赢利那可就听天由命了。我对上帝誓。现在请在地契上签字吧…”

 一点钟之后这商人仔细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礼服契约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驰回家去。

 “喔这些绅士!”他对管账说“他们都是一模一样哩!”

 “对啦”管账回答把缰绳交给他扣上皮车篷。“可是我要为这宗买卖向您道贺呢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

 “哦哦…”

 十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楼去口袋被那商人预付给他的三个月的期票得鼓鼓的。树林的买卖已经成了钱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猎成绩又很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之至因此他特别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绪。他希望在吃晚饭的时候让这一天像开始一样愉快地完结。

 列文确实是闷闷不乐的虽然他极力想要对他这位可爱的客人表示亲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绪。基蒂没有结婚这个喜讯开始渐渐地使他情绪波动起来。

 基蒂没有结婚却生病了并且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这种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弗龙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因此弗龙斯基有权利轻视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但是列文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东西侮辱了他而现在他倒不是因为伤害了他的事情而恼怒而是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吹求疵。出卖树林这桩愚蠢的买卖那桩使奥布隆斯基受骗上当并且是在他家里成的骗局怒了他。

 “哦完了吗?”他在楼上遇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时说。

 “你要吃晚饭吗?”

 “好的我不会拒绝的。我到了乡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为什么不请里亚比宁吃东西?”

 “啊那个该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样对待他的呀!”奥布隆斯基说。“你连手都不跟他握。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为我不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还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顽固分子呀!打破阶级界限是怎样讲的呢?”

 奥布隆斯基说。

 “谁喜欢打破就请便吧但这却使我作呕。”

 “我看你是个十足的顽固派呢。”

 “真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就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别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绪很不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是的我情绪不好你可知道为什么?就为了对不起——你那桩愚蠢的买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皱起眉头就像一个人无辜地受到嘲责骂一样。

 “啊算了吧!”他说。“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卖了一件什么东西马上就有人说‘这值更多的钱’呢?但是当他要卖的时候却没有谁肯出钱…不我知道你恨那个不幸的里亚比宁。”

 “也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会叫我是顽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着我所属的贵族阶级在各方面败落下去实在使我懊恼使我痛心不管怎样打破阶级界限我还是情愿属于贵族阶级哩。而且他们家道败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样倒算不了什么;过阔绰生活——这原是贵族阶级份内的事;只有贵族才懂得这些门径。现在我们周围的农民买了田地这我倒也不难过。老爷们无所事事而农民却劳动把懒人排挤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为农民欢喜。但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难受。这里一个波兰投机家用半价买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贵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产。那里值十个卢布一亩的地却以一个卢布租赁给一个商人。这里你又毫无道理地奉送三万卢布给那氓。”

 “哦那么怎么办呢?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数吗?”

 “自然要数呀!你没有数但是里亚比宁却数过了。里亚比宁的儿女会有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也许会没有!”

 “哦原谅我吧可是那样去数未免太小气了呢。我们有我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而且他们不能不赚钱。总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来了煎蛋我最喜爱的食品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还会给我们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桌旁坐下开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笑起来对她说他好久没有吃过这样鲜美可口的午饭和晚饭了。

 “哦您至少还夸奖一句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无论你给他什么东西吃——即使是一块面包皮——他吃过就走开了。”

 虽然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阴郁而沉默的。他想要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问题但是又下不了决心而且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或机会来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下去到他自己房间里去了了衣服又洗了洗脸而且穿上皱边的睡衣上了但是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徘徊着谈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就是不敢问他要知道的事。

 “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说看着一块香皂并将它打开那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放在那里预备客人用的但是奥布隆斯基并没有用。“你看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呢。”

 “是的现在一切东西都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眼泪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哈欠。

 “比方剧场和各种游艺…哎—哎—哎!”他打着哈欠。“到处是电灯…哎—哎—哎!”

 “是的电灯”列文说。“是的哦弗龙斯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来地问放下了肥皂。

 “弗龙斯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从此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到过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吧”他继续说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他那漂亮红润的脸他那善良的、润的、昏昏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脸上闪烁着。

 “这都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见了情敌就慌了。但是像当时我对你说过的我断不定谁占优势。你为什么不猛打猛冲一下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仅仅动了动下巴额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张开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想望着他。“是的他脸上有些狡猾的、耍外手腕的神气”他感到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当时她那一方面有过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奥布隆斯基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贵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将来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列文皱着眉头。他遭到拒绝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刚受的新创伤一样。但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给了他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开始说打断了奥布隆斯基。“你说他是一个贵族。但是请问弗龙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贵族身份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竟然会瞧不起我?你把弗龙斯基看作贵族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他的父亲凭着阴谋诡计赤手起家而他的母亲呢——天晓得她和谁没有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样的人倒看做是贵族呢这些人的门第可以回溯到过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荣誉的都有很高的教养(才能和智力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从来没有谄媚过谁从来也没有依赖过谁。而且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呢。你以为我数树林里的树是小气而你却白白奉送了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但是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就却不所以我珍贵我祖先传下来的或是劳动得来的东西…我们才是贵族哩而那些专靠世界上权贵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谁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诚恳而又温和地说虽然他感觉到列文也把他归入了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那一类人中。列文的激动使他真地觉得很有趣。“你在影谁呢?虽然你说的关于弗龙斯基的话有许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说那个。我老实告诉你假使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在我说来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绝了而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现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罢了。”

 “为什么?瞎说!”

 “但是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请你原谅我如果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说。现在他说出了心事他又变得像早晨那样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请你不要生气”他说微笑着拉住他的手。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没有理由要生气呢。我很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猎照倒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愿不睡我可以从猎场直接到车站去。”

 “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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