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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9章 漫过闸口
 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佛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至的无形刀。

 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耿照,是我…”

 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

 “…快点住手!”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

 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惨不忍睹。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正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

 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九凑近耳朵,叠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息。“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佛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苏醒时已是翌午后。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

 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你身上有刀。”…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叔叔劈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吸饮水般自然。

 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

 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

 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处。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

 区区三,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

 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表情活像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烧火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前辈,今儿还问么?”“问令堂!跟上。”

 啪答啪答踅出门去。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颸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

 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涨,这才漫过苇草。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好能掉脑袋。

 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夫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路甩钩入水,叼长草枕臂倚树,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得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问!怎么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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