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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0章 领官兵折回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谷饿鬼般的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各式童玩的草扎,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是…是他!那…那货郎…)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

 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

 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

 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

 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于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凉彻的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机巧,胡彦之恃以闯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惑,却难驯服。”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于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比股麻绳还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仿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于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是佩服。“这便教它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它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扎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巧的丑面。

 杆底苏轻摇慢,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扎上的纸糊劣货。胡彦之本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扛起草扎,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

 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脚趾,何必辛苦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

 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

 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传说鳄鱼在噬猎物时,会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

 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它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香,不必放盐?”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扬善。

 不管神秘客意何为,哪怕是一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老乡,老乡!”他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

 “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扎一股脑儿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那人莫名其妙,嫌草扎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

 随手将草扎一扔,却贪编笠好遮,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不在乎。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

 却是那惨遭剥衣的汉,终于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扎。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清笠扎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贼…贼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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