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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8章 借刀杀人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

 少年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萧谏纸冷笑。

 “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少年并不气恼,正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霸的滚热侠肠。

 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

 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有道理。”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是“老台丞”

 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你吃过了没?”

 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笑道:“我不饿。”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

 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铿脆响。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碗,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紧致,雪白的鱼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白饭便已囫囵落肚,吃得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茶回报,将就罢。”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

 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

 如此行恶,其意义何在?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少年啜了口冷涩的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

 “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错了你?”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民,勿使生。慕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相贼’也好,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的面具。”“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但若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姐姐的安危…“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

 “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甚且与桑木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没必要。”

 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各种需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

 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

 老人哼道:“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子与你消磨的对手,掩蔽身份的雾,总有被拨散的一。”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出“雾里的对手”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我无意杀他,那是个意外。莫殊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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