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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7章 一法不执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刹,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

 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二十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刹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庄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

 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刹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躲在藏经阁里钻研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行深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僵如尸殍,涩声道:“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于三乘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脉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拔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责安排南陵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无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可补,但看如何周旋。

 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子。

 琉璃佛子透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

 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

 此刻突然显现意义:百年古刹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倒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刹,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的幻想。“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

 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

 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一丝诧异,淡如云拂。“…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佛子透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果天和尚今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

 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果天蹙眉。

 “你是什么意思?”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肃然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民,收容于东海。

 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脉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出膏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锃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给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民于不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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