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越人
　一、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今夜，月如钩，船行千里，姑苏渐渐近了。不忍归来，只恐归来后，往事重又浮上心头，唯独少了你。

　夜静谧如水，船已靠岸。岸上柳枝拂水，暮烟里丝丝碧。犹记去年春日，你在水边折柳为我送别。长亭路，一程又一程，仿佛每一程都是你为我送别的身影，而今你安在？

　恰到如今，我一人临岸。新月的余晖洒在身上，更显凄清。经过横塘时，水榭之中，曾与你携手月下，你抚琴，我吹笛。一曲高山水，余韵袅袅。沉思往事，似梦里，唯有泪千行。

　初识你时，便是在这横塘之上，你与你的女伴正戏水游玩。彼时正值和风轻拂，柳丝飘飞。在这长香兰芳芷的汀洲之畔，你一如凌波仙子，步履轻盈地向我珊珊而来。顾盼之间，矫然脱俗，容颜清丽，盈盈秋水间，眉目似传情。我的笛声嘎然而止，惊为天人。在这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中，你又飘然而去，翩若惊鸿。

　很久以后，我都以为身在梦里。后来，我知你是皇族小姐，因父亲是姑苏人氏，便居住在这里。我在盘门之南筑企鸿居，念念不忘与你的惊鸿一瞥，企盼终有一能与你携手共话西窗月。

　二、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如钩新月照我前行，观前街近了，与你的第二次偶遇便是在这里。你与侍女正在绸锻店中选衣服料子，莺声燕语煞是好听。与你四目相对之时，你便含羞低首，原本白晰的脸红得如同新染了胭脂。

　我目睹你上了店前的烟青色小轿，我仍驻足而立，呆呆地以目相送。小轿渐行渐远，我的心也渐行渐远，仿佛已随你一同去了。我问了店中掌柜，知晓了你的身份，心中渐渐狂喜。从此后便是与你的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南园画堂之中，我们再次相逢。你正站在一幅秋思图前沉思，神情黯然，似有无限心事。原来是你的外祖母在京离世了，你小时候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将近及笄时才送回姑苏自己家中。你前几才从京中奔丧而回，还未从悲伤中走出来。

　还记得当时是这样安慰你的，虽然想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你爱的人才会无牵无挂的去往极乐世界。如今你走了，我才惊觉当初我的安慰是如此苍白，怎样才能停止对你的想念？

　一路行来，不觉已回到我们的企鸿居，院中梧桐在去岁秋天你走后已渐渐凋零，今已不复生长，仿佛也在哀怨你的离去。去岁梧桐叶凋零之时，你终因不治而撒手人寰，离我而去。痛失爱侣后，我头青丝渐成雪。

　三、原上草，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斜月照我影徘徊，今夜无法入眠。我披衣信步走来，不觉已到南山。南山山坡芳草凄凄，在斜月的映照下更显得影影卓卓。花重，草烟低，润了我的锦锻鞋。也是这样一个春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青草地上的珠也未干透。我就在这样早的一个春日，来到这南山上的桃花林。

　那是踏青节，姑苏城中的大家闺秀在这一都会到桃花林来踏青赏。我期盼这一已久，希望能与你在桃林邂逅。古人说，一不见，如隔三秋。自南园画堂一别之后，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等在桃林之中，从初升，到斜落，三三两两赏游的闺中人都不是你。暮衫薄，佳人殊不来，桃林中只留我一人空惆怅。恰象如今，一弯残月，半坡烟草，还有这坡上去岁入秋添的新坟和残月下落漠的我。你总是只留我一人在这里等你，而这一次，再也等不回你。

　那一年，虽然没有在桃林之中等到你，而次年，还是在这桃林之中，当山的桃花都盛开之时，东风拂来，淡粉莹白的桃花花瓣漫天飞舞，空气里都弥漫着桃花的清芬香气。在这漫天花瓣雨中，你静静地立在一株桃树下面，神情淡泊，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眼神温柔地望向我。浅绿色的纱裙风猎猎飘飞，如梦似幻，我的世界仿佛因你而静止。一曲终了，我收了玉笛，缓步向你走来，与你携手桃林共赏这漫山的春光。从此后，千山万水，相携相伴，永不分离。

　四、空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今夜，更长夜永，空展辗。南窗下，雨声淅沥，敲打着已半枯的梧桐。又忆起与你在这桐树下的点点滴滴，仿佛与你共度的几十年时光未曾流逝，恍如昨。你本是十指不占水的大家小姐，嫁给我之后却不惮劳苦，勤俭持家。

　我本应给你更好的生活，然我一直屈居下僚，不肯趋炎附势，不得展鸿鹄之志。所有家事都是你一手持，你本应抚琴的双手已不再柔滑，每念及此，我便会潸然泪下，觉得没有照顾好你。

　还记得去年夏天时，你便着手为我制冬衣，你说怕冬天冰天雪地之时再制会来不及，却不曾想竟是一语成機。

　尤记得与你相识后的次年宴，我有幸受邀参加了你家的家宴。宴席之上，又见你的倩影，我的心跳得很急。听闻你的琴弹得极好，终有幸一耳福，你的一曲梅花三，一波三折，一咏三叹，余韵袅袅。我的琴技也不赖，被那些朋友一起哄，非让我弹凑一曲以较高下。我也想以琴声传情，表明我的倾慕之意，一曲凤求凰后座皆惊，我分明看到了你眼中的震惊。

　如今，我把院中半死梧桐斫以制琴，名曰半死桐琴，琴声哀怨，声音为天下至悲。每思念你时，我便会抱琴而抚。抚初识你时的《凤求凰》，抚曾与你琴笛合凑的《高山水》。眼前仿佛出现你年青时的模样，宴席之上，你听了我弹凑的凤求凰后，倚门回首，却低头佯把青梅嗅，我便知你心中也是有我的。横塘月下水榭之中，一曲高山水，知音难觅，我便知你就是我此生要寻觅的伴侣。

　往事空记省，一寸还成千万缕，只有相思无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