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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冷涩的西风,悄悄钻进掩不紧的窗棂隙,侵进屋的冷意缓缓俯罩而下,令窝睡在被窝里的凤舞瑟缩了一下,很快地,落至她肩头下方的被单即被拉至她的颈间,将她盖得温暖妥适。疑惑的眼睫眨了眨,犹带睡意的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侧躺在她身旁,以一手撑着颊凝视她的郁垒。

 空茫的脑海,有片刻捉不住半分思绪。浅黄中带点金红的晨曦,浅浅映照在郁垒那张俊逸的脸庞上,一绺黑发,悬垂在他的眉前,在他那薄薄又人的畔,勾扬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被他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大清早,凤舞脸上的热度就居高不下。

 “看什么?”她在被中缩了缩,将被单拉至鼻梢。

 “千年没见你了,我要把千年来的光都补回来。”低沉沙哑的嗓音,更是令她受不了地抖了抖身子。

 “别看了…”被引得差点鼻血的凤舞,忙拉起被单遮住双眼,以免再看下去,她脑中纷纷飞的绮念会愈来愈严重。

 郁垒却缓缓地拉下它,凑上前在她上印下一记柔若晨风的吻,算是对她道早。

 “你方才说千年。”渐渐习惯他这等动作的凤舞,好奇地张亮水眸“你活了千年?”

 “更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再去计算年纪这种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东西。

 “你不是人?”更多的好奇随之被挑起“那是什么?”难道他也跟她一样是只鬼?但他不怒而威的神态,以及时而轻慢挑的表情,又看来不像。

 “神,门神。”虽然早就不干门神有千年之久了,但他还是喜欢这个称谓的。

 “可是神仙们不都是住在天上吗?”她皱皱鼻尖“你怎么会跟我这只鬼一样来人间晃?”

 “为了等你,为了与你再续前缘。”他猿臂一探,拉着她的肢将她拉近,与她眼眉相对。

 心跳又擅作主张不规则地跳了。整个人被他的气息笼罩着,凤舞无措的水眸在他脸上四处游走,但渐渐地,她的气息平稳了下来,目光滑过晨曦照亮的每一处,他墨黑的眉,高的鼻梁,的额际…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她一点也不觉陌生。

 她忍不住挪移上前,更靠他近些,他看了,但笑不语。“又…又怎么了?”羞赧、不知所措,明明白白地写在她匀净的脸上。

 “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模样。”他侧身吻她一记,让慌张的她安定下来。

 她撇着嘴“奇怪的门神…”

 郁垒霎时一怔,二话不说地收拢了两臂,伏在她身上热烈地吻她,在她不解地想开口时,他的舌更是不客气地登堂入室,让她直缩起两肩,无法抗拒地被他卷进他的炽热里。凤舞吁吁地着气“我…说错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是说对了。”他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庞,一会,强迫自己坐起身,并顺道将她拉起。“去梳洗一下,将你所需的东西打包好,咱们要出远门。”

 “上哪?”她抱着被单发呆。

 他回眸感地眨眨眼“去找你想找的记川。”

 他…是不是有点变了?

 在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后,郁垒招来睡在门旁的伴月开门走至屋外,她愣愣地目送,总觉得,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很不一样,不但风倜傥得让人难以招架,眼底也少了昨所见的那份飘泊与沧桑,就连眉宇间掩藏着的伤心,似乎也被朝阳给照融消失了。

 “还是很奇怪的门神…”她边搔着发边下榻,照着他的吩咐开始收拾上路用的行李。

 当凤舞将行李打包好后,方走出门,两匹一黑一白的马儿,就静拴在屋外的竹篱笆前,她双眼焕然一亮,没去想郁垒是打哪来这两匹马儿代步的,直拎着包袱兴匆匆地走向前,但在与其中一只白马相处半晌过后,她又板起了小脸。

 她一手指着马儿的鼻尖“你是马,马儿就是给人骑的,明白?”

 不给面子的白马,再次不屑地睨了她一眼后,自顾自地低下头啃嚼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她捧起长长的马脸,一鼓作气地向他牠开示“我知道你不明白,但只要我明白你该明白的明白就够了,你根本就不需明白,明白?”

 频频转着两颗大大眼珠的白马,一改冷漠的前态,直对她点头和摇头。郁垒好气又好笑的声音在她身后出现“你在对一匹马说些什么?”

 “谁教牠不让我骑嘛。”被拒绝而感到自尊受创的凤舞,不依地扭着自己的衣角。

 “既是如此,那么…”郁垒长指一指,直指向又凑到她面前想讨好她的伴月身上。“骑牠如何?”相信当他们出现在大街上时,她会很威风的。

 然而,没有出声同意的凤舞,却是在思考过后,神神秘秘地来到他的身边,朝他招招手要他低下颀长的身子。

 “你…”她拉长了音调在他耳边小声地问“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哪句?”郁垒也学起她对四下提防戒慎的模样,低了音量小小声地反问着。

 她再严肃不过“骑虎难下。”

 怔愣了一会儿,当场爆笑出声的郁垒,也不管她是不是还板着脸,径自捧着肚子笑得不可自抑。

 “郁垒!”在非常自愿给她骑的伴月扑上来时,凤舞急忙地向他求救“伴月又要帮我洗脸了!”

 “这可不成。”他当下笑意一收,不但把他们拉开,还把伴月隔得远远的。

 遭人强行驱离的伴月,忙不迭地亮出两大白牙抗议。郁垒伸出食指朝牠摇了摇“只有我才能吃她豆腐,明白?”

 又是明白?一旁的凤舞听了,忍不住皱起柳眉,觉得…这种情形怎么跟姓燕的明白模式这么像?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只要我明白──”有样学样的郁垒才叨叨说了一半,直抖耸着两眉的凤舞,玉掌迅速捂上他的嘴。

 “够了。”这里不需要有三个燕吹笛。

 凤舞不解地看着将她拉来小巷里的郁垒,又看看那名挡在他们面前的白衣男子。

 自他们出发上路寻找记川后,按着守川人所给的卷轴西行,一路上,他们没遇上什么风波,旅途平安顺利,但就在来到京兆附近的这座城镇后,才入城不久,就有一名面色不善的白衣男子挡住他们的去路,而郁垒的反应则是看了四下一会,朝对方挑挑眉,对方便配合地跟着郁垒来到无人的小巷里。“你居然找到她了…”同样也是收到嘲风给的情报后,尾随找上郁垒的神荼,此刻正大口大口拚命换息吐气,两眼直咚咚地盯着跟在郁垒身旁那个眼的女人。

 “你似乎不为我感到高兴?”把他的反应观察完后,郁垒淡淡地问。

 两眉不断动的神荼,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高…兴?”在被他害得那么惨后,他还有脸说这句话?

 “郁垒。”凤舞好奇地拉拉他的衣袖“他是谁?”

 郁垒低首看她一眼,想了想“同僚。”

 “就快变成以前的同僚了!”再也忍抑不住的神荼,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嚷。

 “你是不是欠过他钱?”凤舞拉下郁垒的手臂,小小声的问。

 他撇撇嘴“这个嘛…”

 “都是你…”新仇旧恨全都选择在这时刻爆发的神荼,抖颤着两手,恨不得能将这个换帖的兄弟掐死一百遍。

 “你其实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眼看对方眼珠子里都快出火来了,凤舞又挨在他耳边探问。

 郁垒抚着下颔一阵沉“嗯…”“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整整挨了一千年后,神荼现下只想问这句话。

 郁垒挑挑眉“你不是说过,兄弟,就是该有难同当?”

 神荼边磨牙边问:“有难…是只有我当吧?”

 就为了郁垒要留在人间寻魂,千年前没有适时阻止他的神荼,这千年来,无一刻不恨自己该多嘴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嘴。

 首先,是郁垒没蹲完的百天牢…同是门神的他,在众神的连坐法下,由他代蹲。

 再来,是守卫人间的门神之职…既是少了郁垒一个,那么就全都由任劳任怨的他不分夜来守。

 接着就是发觉姻缘天机被郁垒偷看的月老,一状告到天帝那里去,因此郁垒逆天道而行之罪…既然郁垒不在神界,那么也就由他代受,害得他在当门神之余,还得挪出时间替月老编织红绳,顺便打扫整座星宿山。

 累了整整一千年,本想等到千年时限一到,找不到凤舞的郁垒就会乖乖回神界,没想到,郁垒竟在时限期之前找到了…要是这回没把郁垒给带回去,往后,门神岂不是就全由他一人来当?

 开〔、么、玩、笑?

 再给他在人间混下去还得了?

 “你还有时间在这耗?再不回神──”说什么都要把他带回神界的神荼,话才说到一半,一只疾快扔来的包袱,准确地击中他的脸。

 不想让他在凤舞面前多话的郁垒,在扔完包袱后甩甩手。

 痛得龇牙咧嘴的神荼两手捂着鼻“居然砸我…”

 “你一定欠了他不少钱。”这是凤舞所下的结论。

 “是啊。”郁垒很识相地配合。

 “郁垒…”不死心的神荼,才要开口,郁垒便朝他伸出一掌,接着转身向一旁的凤舞代。

 “你先到街上逛逛,我和他聊聊便来。”不把这烦人的家伙打发走,他们就哪都别去了。

 “嗯。”也觉得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聊的凤舞,微笑地颔首,随后走出小巷来到大街上。

 缕缕白雪随风飘飞,一缕新雪,停栖在凤舞的掌心里。薄薄安在树梢和檐上的积雪,带来冬日的消息,冷冽的空气里,则是有着冬日的气味。眼前人如川的大街,人声沸沸扬扬,为过冬准备的家家户户,都赶在即将来临的大雪前,来到街上采买过冬的食品和货物。

 漫无目的走在人群间的凤舞,忽停下脚步,看着原本拥挤的大街,人们在官府下人的开道下,纷纷让出道来,好让官府的大轿经过。被挤至道旁的她,静看着由轿夫抬着的四人大轿自她面前走过,总觉得…眼前这个阵仗好熟悉。

 不,在她的印象里,规模应该更大、更气派,开道的不应只有那些人而已,应当是有身着黄衫际配刀的六十大汉走在前头,而后方的轿子,也不应这么朴素,应该是在轿顶四角都雕有翘凤,轿窗窗棂应该雕了四喜兽,黄澄澄的纹凤轿廉则在行走间微微拂动…

 她恍惚地看着,指尖不自觉地来到发髻上,想调整沉甸甸的肺,免得她的颈子又会酸硬得抬不起头来。

 围观的人们不慎撞了她肩头一下,被震醒的凤舞回过神来,讷讷地看自己的指尖。

 她在做什么?

 那片段片段如海市蜃楼般的光景,又是什么?

 来不及想清楚那偶然出现在脑海里的东西,凤舞再次被往来的人群挤撞着,受不了挤攘的她频往后退,一回首,发现自己退到一个贩售妇女妆饰的摊子前。

 雪光下,摊上梳、篦、簪、钗、步摇、翠翘闪着阵阵光彩,一些妇女用以鬓发上所贴的花钿也罗列在旁,再加上耳珰垂珠等的饰品在一旁闪烁着光彩,让她看得目不暇给。目光在摊上各式饰品上浏览了许久,她的目光止定在其中一柄凤头簪上,某种深深颤动的感觉,指使着她朝它伸出手,忍不住非要去碰碰它不可,但指尖方触抵凤头簪,她又飞快地缩回,感觉那柄簪子像是烫着了她般,令她指尖微微地疼痛。

 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飞快,令气息难平的她忙离开那个摊子,未走数步,面见着了一个算命的布招。

 在飞雪中风飘飞的布招,布招上所书的命字,一前一后地在风中摇曳晃着,她看着看着,目光不朦胧了起来,脚下的步子如同受到招引般,一步步地走向算命摊后那名正对她笑着的男子。

 “姑娘想问些什么?”右眉上有一颗痣的算命摊摊主,在壳里放进了几枚铜钱,边摇边问着她。

 “啊?”大梦初醒般的凤舞,愣愣地呆望着他,再看看四下所处的地方,完全不知自己是何时走来这个算命摊,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坐下请人算命。

 摊主申屠令释出职业式的笑容“姑娘想寻物是吧?”

 “嗯。”她随意地应着,只当打繁间,并没把他放在心上。

 “你是不是要找…”他拉长了音调低着“某条河的水来喝?”

 所有纷的心绪,当下全都沉淀下来,凤舞迅速回过头,错愕地瞪着他直瞧。

 什么都没说〔么都没问,竟能准确地说出她想做之事为何,这是哪门子算命的?未免也太过神准了吧?

 “就这卦象来看,找得到。”他自顾自地以指尖在桌上掷出的铜钱上数算了一会,再抬起头对她温和地笑笑。

 凤舞戒慎地盯着他的表情“真的?”虽说是开口财,笑口常开是较易有生意上门没错,但怎么这人的笑…却让她觉得头皮发麻?

 “只是…”他勾起墨眉,扬眸一望“落花零落如许,旧恨千千缕。”

 “什么意思?”这个男人转弯抹角的想跟她说什么?

 “意思就是…”他又是说得神秘兮兮的“就算真让你找着了,你真的要喝吗?”她要是喝了,那可就采了,到时他非得去凑凑热闹不可。

 她不动声“喝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真想再次爱恨织吗?”他再次说出让她大大起疑的话。

 愈听愈觉得不对的凤舞,已经在心中确定,眼前这个算命的,绝对不会只是个普通摆摊人,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旁边,开始在心中估算着这里离郁垒所在的小巷有多远。以为她将话听进去的摊主,眼中绽出光“不用那么麻烦的去喝什么记川水,只要你点头,我可以马上让你把过去的一切记起来。”

 小小一个算命之辈,有这么大的能耐?坏了,她是撞了,还是不小心在这遇上了同类?

 “姑娘我不算了。”谨遵燕吹笛教诲,不轻易相信人间之人的凤舞,说着说着便打算起身远离此处。

 “慢。”申屠令随即探出一掌擒住皓腕“你还没付钱呢。”

 “多少?”她不悦地回头瞥视着他紧捉不放的大掌。

 他朝她摊出另一掌“舍利一颗。”要不是食了舍利,她这只鬼怎可能以鬼命牡丹身之姿存在人间?

 “什么舍利?”她一顿,完全听不懂。

 “再装就不像了。”他低低笑着,隐隐在手中使上劲。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隐忍了许久的凤舞,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有,放手。”

 “把东西给我。”申屠令懒得再与她虚与委蛇,冷笑一敛,动手硬将她扯过来。

 她想也不想地当头赏他一记巴掌“放肆!”

 挨了一巴掌的申屠令,呆愣愣地掩着颊。“你,打我?”她知不知道他是谁呀?不过只是只鬼而已,竟敢甩他巴掌?小小表辈竟骑到他头上来了。

 “说,你是什么人,又有何企图?”她又是七手八脚地打一阵,直将想靠过来的他给退两步。

 “我是──”脸色一沉,正对她发作的申屠令张开嘴,但又忙不迭地把嘴合上,迅速退至后头的墙壁上贴靠着。

 凤舞看得一头雾水“喂,你怎么了?”他怎么看起来好象很害怕似的,她有这么吓人吗?

 曾经被咬过一回的申屠令抖着手,直指她身后“那只大猫…是你养的?”

 “咦,伴月?你怎么过来了?郁垒呢?”她顺着他的指尖回头看去,就见蓄势待发的伴月亮出白牙,正朝申屠令低低嘶吼。申屠令听了,急忙转首探看四下“连他也来了?”不会吧?他肩头上的伤都还没好呢。

 “喂,我话都还没问完哪!”凤舞在他拔腿开溜时,站在被他遗弃的摊前对他的背影喊着,但他却连头也不回地,直跑至人群里躲藏了起来。

 凤舞皱皱鼻尖,还是没清楚状况“怪人。”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古怪的,尤其是那句爱恨织。

 带着腹解不开的疑惑走向小巷的凤舞,在转过屋角准备去告诉郁垒这件事时,耳边传来的话语,让她及时止住脚步,并就地闪身躲在巷旁的民宅角落里。“你不该留在人间。”

 劝了老半天,还是劝不动他的神荼,口干舌燥地垂下头,边叹气边打算进行最后一回合的劝谏。郁垒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管你的正事就行了,少管我的闲事。”

 “你要带她上哪?”神荼在他想走人时,一掌拉住他。

 “找记川。”他没隐瞒。“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停留在人间的时间到了,她该怎么办?”神荼又开始不断摇头了。“若是她找着了记川,当她想起从前的一切,而你却不在她身边,她又将有何感受?”

 郁垒不语地撇过脸。对于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迟迟没有做出个决断来。

 神荼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就让她回去她原来的归处吧,她不该在这的。而你,你就跟我回神界吧,别继续在人间了。”

 “神荼。”沉默许久的郁垒,忽然声音很轻柔地唤着他。

 他歪着一边的眉毛“你想通了?”不好,这种声音听来就像个坏预兆。

 郁垒笑咪咪地拉开他的手,一副任重道远地重重拍着他“往后,你得继续一个人站在门上了。”

 “我就知道。”他自怜地一手掩着脸“为什么你的脑筋过了千年还是这么死…”每当郁垒下定决心就不改,而他这个做朋友的,就准备要跟着倒霉。

 “嘲风也问过我类似的话。”郁垒仰首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他和你一样,也希望我在时限来临前回神界去。”

 “你怎么答?”

 他微微苦笑“我问他,情字是什么,你懂吗?”

 在听了这句话后,神荼当下放弃所有劝说他回神界的念头,只因为,眼前郁垒的这副表情,像极了当年在未央宫里抱着凤舞尸身那副绝望的模样。

 “情字是什么,嘲风慢慢懂了,但你永远也不会懂。”自认把该说的都说完的郁垒,不放心地准备走出巷外去找凤舞。

 “我们不该有七情六的。”神荼摊摊两掌,无法像他一样敢犯下神规做出那些不该做的事,也不愿因此而产生那些情绪。他回过头来,眨了眨眼“那生命不就太无趣了吗?”

 在他转身走前,站在原地的神荼最后一次地问。

 “郁垒,你快乐吗?”为何他会愿意舍弃神界,留在这平凡的人间,在这里,他真过得比在神界好吗?

 郁垒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吐。

 “很痛苦,也很快乐。”

 在她身边,很痛苦,也很快乐?

 听了这席话后,走在郁垒身旁的凤舞,心思如飞絮,游丝无定。

 “今晚咱们就在这落脚吧。”在镇上找着了一间外观看来不错的客栈后,郁垒在客栈前停下脚步。

 苞在他身后一径想着心事的凤舞,走着走着便撞上停下来的他。

 “凤舞?”他忙回身扶她在雪地上站稳,多心地看着她敛眉沉思的模样。

 “啊?”她茫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客栈大门后随口应了应“好。”

 郁垒不语地多瞧了她一会,挽着她的手臂踏进店内,面而来的店小二,马上涎着一张大大的笑脸朝他们招呼。“老爷夫人是要用膳还是要住房?”

 听到这个称谓,原本心思不在这里的凤舞,心神全都回笼。她黛眉轻蹙“老爷夫人?”

 自认识人无数的店小二,狐疑地看着他俩亲昵的模样“难道不是吗?”

 “是。”郁垒笑笑地代答。“劳烦给我们一间上房。”

 “这边请。”店小二再度笑逐颜开,扬掌往楼上一指,在柜台边拿了一大壶热水后,动作勤快地领他们往里头走。

 郁垒瞥了店内正在用膳的众客一眼,发觉他们的目光皆放在外貌相当招人注目的凤舞身上后,他随即将健臂环上她的际,快步带她上楼。

 “您俩歇歇,晚膳随后就送过来。”店小二在桌上的茶壶里注热水,顺道为桌边摆放的火盆点着了火后,回头对他们说。“先给我们一桶净身的热水。”郁垒看了凤舞沾细雪的长发,吩咐道。

 “马上来!”朗朗的应喝声转眼间消失在门边。

 房门一合,凤舞随即来到郁垒的身后。

 她两手环着“他们以为我们是对小夫。”

 “那又如何?”将他俩的行李放下后,郁垒来到门边朝门扉敲了敲,总是藉由门扉当信道的伴月,随即自里头跳了出来,他弹了弹指,为伴月施了隐法让外人看不到后,才走到桌边为两人各倒了杯茶。

 “我是不介意。”她的心里有个结卡得她不上不下的。“但你呢?”

 “嗯…”郁垒抚着下颔思索了半晌,随后对她拋了个媚眼“我对老爷这个称呼还感兴趣的。”

 这个答案…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坐在他对面的凤舞,两手端着因盛着热茶而热烘烘的茶碗,感觉掌心因此而暖和了起来,而店小二的那句称呼,则是让她的脸庞缓缓飞来两朵红霞。

 好吧,她承认…每每想到总是有外人将他们俩想成是夫一事,她便会暗自在心底快个老半天,她更爱听人们说他们俩有张夫脸,或是天造地设这一类的话语。只因为,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一复一下来,她愈来愈不能抵抗他那人的吸引力。

 他这个门神也许是对自己的外表不在意,也从没注意过其它女人看着他时的眼神,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在这一路上,曾有过多少女人以羡的眼神盯着她瞧,时常穿著黑色劲装的他,神采举止,原本就与凡人不同,在他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庞上,时常勾着一抹看似又又坏的笑意,总是让看过他一眼的女人,心神就这般茫茫地被他牵着走了。

 而她,也是被牵着走的一个。

 郁垒呷了口热茶,一手撑着脸颊,两眼半是带着研究半是带着欣赏,好笑地瞧着为了一句话而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的凤舞。

 厢房房门遭人轻敲了两下,郁垒出声应了应,方才的店小二打开房门,让合力扛来注热水的大木桶的店内三名下人,将他们所要求的东西搬至厢房的角落。

 “客倌,不知您还有何吩咐?”将他们的晚膳搁上桌后,店小二笑咪咪地站在他面前讨赏问。

 郁垒给了他几枚打赏的纹银“暂时就这样,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多谢客倌!”眉开眼笑的店小二,很快地带着其它人走出房外。

 “你累了一,也冷了一,洗个热水澡让身子暖和起来吧。”将她的包袱放在浴桶边的小桌上后,他绕回桌边坐下。

 凤舞先是看看毫无屏风也无遮避物的房角一会儿,再转首淡淡瞅看着他一副没事的模样。

 迟疑的音调在房内拖曳着“你…不避一避吗?”杵坐在那里,他是想观浴不成?

 “咱们是老爷和夫人呀。”郁垒边说边将店小二带来的热水壶,搁至火盆上保持温度,还很刻意地回头对她大剌剌地笑了笑。

 她默默地瞪视着他恶的笑脸。

 这男人…还真的想看她净身。

 她微微握紧粉拳,想起了他在这一路上老是擅作主张地替她打点好一切,不会来问问她的主意,更不会像其它人一样,看她的脸色行事,就算她的姿态摆得再怎么高,气焰再怎么吓人,却老敌不过他勾在嘴角的笑意,因此他总是为所为,并且老摆出一副稳胜算的模样。

 好,就洗给他看!

 决心挫挫他锐气的凤舞,不发一言地走至浴桶边,背着他开始褪下身上层层厚重的衣物。

 这不在郁垒的意料中。

 手执茶碗的郁垒,讶然地看向她脚边,缓缓堆积了她的外衫内衫湘裙衣带,而后在衣物堆里,出现了双玉白色的小腿,正当他的视线往上挪移时,她已跨入浴桶将整个人侵至里头,出一对香肩并伸出一截藕的粉臂。

 “咳!”想喝茶镇定一下的他,很快就被呛咳到。

 丝丝的笑意偷偷溜出凤舞的嘴角,但她很快地下,俨然像个没事人似的,拆散了头上的云鬓发髻,抖落一片黑泽闪亮的长发,让它们飘浮在热气氤氲的水面上,而后慢条斯理地洗起发来。

 耳边传来又急又快的步伐声,并附带了一句对伴月低沉的威胁。“给我去门里待着不许出来。还有,闭上眼,不然我就亲自帮你封起来!”

 很如意,也很得意的凤舞,在洗净了长发后,以掌心掬水拂过手臂,愉快地聆听着房内急促的换息声,一点也不同情那个自作孽的男人。

 在漾不定的水面间,她瞧见了自己因热而通红的脸庞,掬水渥脸后,恍然间,一道男音钻进她的心底。

 落花零落如许,旧恨千千缕…

 那究竟是怎样的过去?

 止住了动作的凤舞,眼眸也跟着水面一样波动不定。对于她想寻回的遥远过去,在踏上了寻找记川的旅程后,她愈来愈想知道,也愈来愈害怕去知道。

 知情后,真会如那个算命所说爱恨织吗?忆起了往昔后,郁垒还会似现在这般待她吗?他会不会变?眼底会不会又出现那种每次回忆起过去时,就会深藏的心伤?现下她能以这副模样留在人间了,那条记川水,真有必要去喝吗?

 而郁垒,为何跟她在一块会是痛苦又快乐?

 当他看着她时,他是在看些什么?是在看着以前的她,抑或是现今的她?而他的痛苦是否是因以前的那个她而造成的,现在的她,是否为他带来了些许快乐?不知为何,她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些,想些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爱妒的女人,想些…该怎么让郁垒只专注地看着现今的她的方法。

 “凤舞,水都凉了,快起来。”已经煎熬过一回合的郁垒,在她久无动作时,在她身后淡声提醒。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兀自坐在桶内一手托着香腮沉思。

 蓦然探出的大掌自她身后抱住她,动作快速地将她抱离浴桶,并飞快地用干净的衣裳将她包裹起来。

 “这又是…”火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他人地问:“在惑我吗?”

 倏然清醒的凤舞,无法动弹地站在原地,感觉按放在她腹间的掌心,似股热火,正源源不绝地透过薄薄的衣衫熨烫着她,他的掌心好热,气息好,而她,也一样。

 “凤舞…”这回音调里多了份叹息。

 她没敢回首“什么事?”

 “不想穿上它吗?”郁垒只手捞来她包袱里的衣衫,将它悬在她的面前。

 “啊。”她这才想起全身光溜溜的自己,目前只用一件衣裳包着。

 决定就忍受这么多的郁垒,不住引,拉开披在她肩头的衣裳一角,低首在她香肩上啃了一记,随即引发她全身的颤抖,她连忙抢下悬在面前的内衫,正想套上时,却发现他紧搂着她没放手。

 “你…”她红着脸,慢回首看向身后的他。

 “嗯?”郁垒调整了她的姿势,让她面对面地与他相视,两人的身躯也完美贴合着。

 “你的笑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她直盯着他边那抹看似恶的笑意。

 “相信我。”他两眉一挑,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喃“现下我脑子里想的,绝对不只是想入非非而已。”

 美丽的红云在她的颊上炸开来,玩火自焚的她拚命低螓首,拒绝再看轻佻的笑意一眼,或再多听惑人的嗓音一句,并且开始想着该怎么全身而退,但,只披着一件薄衣的她,眼下实在是无处可逃。

 “别担心,在你准备好前,我不急。”郁垒只消一眼就明白,他低首看着她拉扯着他前衣襟的动作,又低了嗓“不过,倘若你继续勾引我,待会我就不对之前说的话负责了。”

 凤舞马上放开他,并抱着衣裳退离他三大步。

 “快穿上吧。”他旋过身,背对着她走至妆台边,而后朝身后的她勾勾指,示意她穿好后就过来。

 七手八脚穿好衣裳的凤舞,顶着一头淋淋的发,来到妆台前的小椅上坐下,他随即捧来干净的布巾,擦拭着她的发。

 端坐在妆台前,凤舞直视着前方泛着黄铜色泽的铜镜,在镜里看他为她擦发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擦完了她的发后,他拿来桌上的木梳,仔细梳理起那一头直曳至地面的长发。

 “你要离开人间吗?”她幽幽地问。

 “你听见我与神荼说的话了?”他手边的动作顿了顿,马上明白她为何会问这话。

 “回答我。”她无心与他计较该不该窃听这回事,现下她只想知道,身后这个宠爱她的男人会不会离开她。

 郁垒不语地梳着她的发,看着手中绕着他指尖的青丝,他想起了在未央宫里的那夜。

 那夜,她的发丝也是这般依依恋恋地停留在他的指梢间,虽,时间很短暂,但他却用一千年的时间来缅念,一千年来,他每都在心底提醒着自己,绝不可轻易忘却他们之间的任何点滴,只因他怕她会在他一个不注意中,就消失在他的回忆里。如此小心翼翼在心中珍藏了她千年,眼看着千年时限即将来到,她终于再次出现在人间了,珍视的回忆不但复活,且更加生动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无上的喜悦,是笔墨也难以形容,言语也无法诉尽的,但在他尝到无上的欣喜之余,时间却不能等他,他知道,若他不听神荼之劝想强行留在人间,那么,往后他将无法再回神界。

 “不,我哪儿也不去。”他抬起头,目光与铜镜里的她相遇。

 凤舞的水眸却犹疑不定“但你的同僚说…”

 郁垒将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取来她的一股发,再将自己头上的发髻拆散,也取来自己的一股发,将它们合绕编在他的掌心里。“这是什么,你知道吗?”他蹲跪在地上,仰首看着她因沐浴而显得红润人的脸庞。

 凤舞静看着他眼底的深情,不知怎地,鼻尖有点酸。

 “结发。”她用力颔首,试着想把汇聚在眸中的泪回去。

 “无论发生何事,我会留在人间,留在你身边。”他起身坐至椅上,一如以往地将她抱至怀里。“真的?”凤舞患得患失地揽紧他的膛,很怕他所说的这些话,将会有不能实现的一

 “你不明白。”他支起她的下颔,微微向她摇首。

 “明白什么?”她惶惑地看他在她间印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这座人间,我本就只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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