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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流血涂野草
 “大哥。”

 普天之下,被任桓之这样喊的人只有一个——

 天下四大武门之任氏铁军少主,如今的西陆铁军领袖,任晴川。

 任桓之凝望着任晴川面甲下森寒的目光,忽然想到:两个人成为血脉相连的兄弟,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缘分?

 世上有千万生命,同时降生为人,降生在一处、一地,一个家族里,同父同母,血脉相同,一起成长,这是多么难得的际遇,多么难得的缘分。天下千万人中,也仅只有他和他两人。

 然而,任桓之却无形中感到,比起大哥任晴川来,身边的楚西华、已远离的墨云…更像兄弟。

 周围的铁军吊下绳索,将他们两人拉了上来。

 一到地面,四周寒风彻骨,却原来已是深夜。

 任桓之方才在客栈中已失外衣,一吹寒风,立刻咳了两声。

 听到咳声,任晴川忽然迅疾无比地掠过来,一把抓住任桓之的手。他的手指从铁甲中伸出,按在任桓之脉门上,停了片刻,又狐疑地盯视他的肩头,那里正是洛川雪豹抓出的道道抓痕。任晴川目光中就有一种凝重的意味:“你和人动手了。”

 “在剑门遭遇劫匪,不得已,拔剑自保。”任桓之咳嗽着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自幼体弱,有血气逆行之症!”任晴川皱眉。

 “这个嘛…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管不了那么多了。”任桓之挑挑眉,淡淡说。

 任晴川盯住他半晌,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他身穿的铁甲与其他士兵不同,在玄铁表面有一层碧蓝幽光,却并不显得秀美,而是更加强了那种坚硬和冰冷的质感!任桓之微微一凛,知道这是任家收藏的“碧血鳞甲”如今任晴川穿着这套盔甲来到西陆,显然是有战事将起。

 任晴川的面容是很年轻的,方正俊朗,只是摘下头盔后,给人的感觉依然像带着面具,有一种铁一样的冷硬。

 “那又为何遭到洛川军的追杀?”

 “他们欺凌妇孺,我只是引开他们,来保护那些无辜民众。”任桓之带着笑说“多亏大哥赶到!”

 任晴川紧抿嘴,看了看那几个洛川兵的尸身。

 “我这次带来的是天卫铁军,为了接下澹台家天曜剑武的摊子,处理边关战事。我没多余精力照顾你,但可以分一支军队护送你回天下城,或者带你去敦煌暂居。小弟,你要怎样?”

 任桓之压抑着咳了两声。他咳嗽的时候,手在嘴上,放下手的时候,边已带了笑容:“我就跟着大哥去敦煌吧。”

 任晴川又看了他一眼:“也好。但我先要挥兵俱物绿洲。你不谙战事,随军行动即可,万勿自己到处走动,避免误伤!”

 任桓之和楚西华互相望了一望。

 俱物绿洲!

 据说便是月氏人惨遭屠戮之地!

 在多年以后,人们阅读楚氏史官们留下的青史卷集,将会发现他们对于这一个时代的记叙,行文充了悲哀。而笔锋之间,隐透刀光血影。

 此时历史的天衡已经向深渊倾斜,但那些在历史的洪中生存的人们,却没人能预知这一点。

 数百年前,英雄慕容建联合仙族,与魔族立下“临渊之盟”仙族回到五星仙阙,魔族退回雪国魔渊,将中州、西陆和大荒交给人类。

 慕容建又与大荒七十二国约定,共同开拓西陆的瀚海荒漠。在中州的天下城与西陆边缘的敦煌之间,建设商路,往来贸易。任氏、澹台氏、夏侯氏和燕氏的天卫铁军们拱卫着宏大华美的天下城,天下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然而,历史的车轮运转至此,原本的和平已脆弱得不堪一击。

 从大荒向西陆的瀚海沙漠迁徙的民族,以月氏为首。在西陆逐渐站稳脚跟后,本来和戍边的玄朝将士相处和谐,但瀚海血灾猛然发生,撕破和平的画皮。

 任桓之俯瞰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黎明的天幕下,绵延百里的绿洲,本是瀚海大沙漠中的明珠。如今明珠蒙尘,俱物绿洲上下,到处都是死了好几天的月氏人尸体。四周都是静寂的帐篷,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和腐尸的气味,让呼吸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脚下是围绕着俱物绿洲,被称作“玉河”的河。但这一战之后,很多年以后,即使水波又恢复了清澈,人们都称这条河为血河!

 “把所有尸体集中到一起。”任晴川面无表情,快速下令“焚烧后深埋,避免瘟疫传。”

 身后的副将任平生立刻把命令传下去。片刻之后,左翼黑甲骑士开始忙碌。

 任桓之忽然问:“大哥,为什么要剿灭月氏人?”

 “月氏的王者刹帝,带领全族信奉拜火教,不仅多次袭击我们中州商会的商队,而且正面冲击戍边军队。”任晴川冷冷地说“戍边军伍,以洛川军为主。他们被月氏军队打了几次,损失惨重,只好向朝廷求援。皇上震怒,下令澹台家的天曜剑武屠尽月氏一族。本月十一,天曜剑武在洛川军的护卫下进攻俱物绿洲,月氏人溃败。”

 “这些我知道。但战争是战士们的事,为何要屠杀不相干的百姓?”

 任晴川冷眼看着他。

 那目光并非鄙夷,亦非嘲,只是一种看着孩子的无奈。

 这时,前方黑甲骑士们忽然一阵喧哗。此时俱物绿洲上下,原本繁荣的景象早已不见,那些本来住满月氏人的帐篷也是静默一片。但经过铁军搜索,显然还有一些幸存者居住其中!一旦发现这一点,他们立刻形成小队,进入帐篷群开始搜索。

 不多时,一名黑甲骑士便从帐篷里拖出一个女人。这女人显然颇具美,周围的铁军喧哗声略大。任晴川在马上望向那边,做了个手势。

 那铁军士兵立刻将月氏女人向着他们这边拖来。

 这个女人身上全是血迹,衣服也被焦烟灼破,但是在地上挣扎翻滚的时候,依然可以看出她蜂长腿,是典型的西陆美女。她挣扎的姿势里,身体曲线的扭动,充一种原始的惑力。然而拖着她的那个士兵却全然不解怜香惜玉,直接在地上一路拖拽过来,那女子的双腿摩擦地面砂石,立刻现出道道血痕。

 她挣扎着大喊,喊的是一些任桓之听不懂的西陆语。任桓之忍不住纵马上前,想让那骑士放开那个女人。

 一见他过去,知道他是将军的弟弟,那士兵立刻放开一只手行礼。就在这时,女人稍得自由,忽然反手弓,自靴筒拔出匕首,就向黑甲骑士刺去!

 黑甲骑士立刻左手翻转,厚重的金属盾牌带着闷响敲在她面上,将女人击倒在地!

 天卫铁盾极其沉重。女人受到这一击,惨叫一声,身体向后仰倒,大口鲜血从她变了形的脸上出来。黑甲骑士又举起铁盾狠狠一击,顺手挥刀就砍下了她的头。

 女人的头颅骨碌碌地向任桓之滚来。在地上翻了几翻,终于停住了。变形的口无言地张开,形状很好看的眼睛向上望着,空地盯着他。额头上刺着暗红色的拜火教徽章,长长的褐色头发铺了一地。

 任桓之勒住了马,低头看着。他的脸上出奇地没有什么表情。

 “你明白了吗?他们不会停止反抗。”任晴川冷冷地说“对他们的同情,就是对我们自己的残忍。”

 他回头,打出手令:“寻找其他幸存者,集中剿杀。”

 忽然副将跑来,在马前半跪:“将军,澹台家天曜剑武的使者。”

 “让他过来。”

 士兵带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剑士,间左右叉,挂着两柄长剑。他身穿皮甲,甲胄已经有多处烧灼的痕迹,显得残破不堪。他的脸上表情也疲惫不堪,但依然带着倨傲的神态,得笔直。

 他面对任晴川行礼,礼数周全却冷淡:“任将军。”

 “听说你们的将军失踪了。”任晴川劈面就问。

 澹台家的剑士愣了一愣,然后回答:“是。”

 “是在战斗中失踪的?”

 “不。那我们以三百人进攻俱物绿洲数千月氏人,大获全胜。殿后的洛川军本来远远躲着,见我们击溃月氏军队,就冲进来屠杀民众,抢劫金银。将军忍无可忍,抛下我们走了。”

 剑武士说得简洁,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愤恨的神情。他们从属于澹台世家,一直以武修身,却眼见这场屠杀。事后,四处更是传说澹台家主持了这次屠杀,因此对他们的将军澹台名的出走,有一种同仇敌忾之心。

 任晴川听了,淡淡一颌首:“战胜后,竟愤然出走。澹台将军实在太心软了。月氏人虽然战败了,却不会停止反抗,他在此际出走,后面的摊子,只能由我们任氏天卫铁军收拾。”

 那澹台家的剑士听到任晴川批评澹台名,双手不由得在上紧了一紧。任桓之注意到他间绑着黑色皮革,双剑是左右叉的挂法——据传这种双手分持的双剑战术,是澹台名的创造,而澹台名与他同岁。如此说来,澹台名真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天才了。

 “既然将军这么说,我们天曜剑武就退回洛川道,将瀚海沙漠留给任氏天卫铁军。”澹台家的剑武士再次行礼“但我们会留下部分人手,寻找我们的将军,也请任将军施以援手。”

 任晴川挥手让他站起来:“你放心,我会找到澹台名。”

 剑士正拟离去,任桓之出声唤道:“等一等!”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望向任桓之,任桓之已道:“请问阁下大名?”

 “衣剑雪。”剑士答道,略一拱手,掉头就走。

 望着他的背影,楚西华低声道:“衣剑雪,号‘白衣剑士’,本是纵横西陆的子弟,但身法轻灵,绝招‘凤舞九天’无人能抵。澹台名带领天曜剑武来到西陆后,听说了这么一个人,便单身前往向他挑战,经历三战,衣剑雪三战皆败!他立即褪下白衣,穿上天曜剑武的衣装,自此死心塌地变成天曜剑武的一员!”

 他的描述十分简单,但寥寥几句,便有无穷想象在其中。任桓之自身不擅剑技,听得悠然神往:“澹台名有这么强?真想亲眼一看!”

 任晴川却一凛,皱眉向楚西华望来:“这位书生,却是何人?”

 “在下姓楚,草字西华。”楚西华在马上行礼。任桓之立刻接上去道:“小弟在剑门遇险,幸得西华相救,已与他结为异姓兄弟!还有一个是墨家的天工子弟墨云,也和我们结为兄弟,下次有机会给大哥引见!”

 任晴川皱眉看了他一眼,显是对他这种四处结拜的习十分看不顺眼,嘴里却客气道:“原来是史官楚门子弟,久仰,久仰。”

 他话锋一转,目送着那个澹台武士离开的背影:“果真是群龙无首么?夏侯勒的洛川军,军纪极差,声名狼藉,只能守着洛川道那块土地。澹台家十年来都致力于开拓瀚海沙漠,却没想到他们的少主澹台名,是这么神经质的一个人…而雪国燕家,最近他们的家主刚刚去世,后继无人!”

 他返过身,重重一拍任桓之的肩膀,语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欣:“小弟,这数万里的大沙漠,以后是我们任家驰骋的天地了。”

 任桓之愣了一下。

 他回头看着俱物绿洲。

 鲜血留下的暗红色还凝结在草堆里。空气中是尸臭。不远处,任氏骑手们已将堆积的尸体淋上油物,开始点燃。偶尔被发现的幸存者们被人拉到一起关押,他们的哭声和咒骂声混杂在焚尸的火柴劈啪的声音里,特别刺耳。

 我们驰骋的,难道是这片充怨恨和血腥的土地?我们任氏铁军的天卫盾,何时沾上了无辜者的血!他想这样问大哥,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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